小風景:鴛蝴枕邊的白玉簪 - 董橋

小風景:鴛蝴枕邊的白玉簪 - 董橋

石家莊來的幾個客人趁着陽光燦爛的周末在我家開機開燈拍攝了許多文玩字畫。是深圳的胡洪俠帶來的:社長兼總編輯張彥魁老成持重,光靠眼神就指揮得了一切繁瑣的工序;副總編張國嵐攤開好幾款封面和版式設計要我挑選,嫻靜的舉止藏不住果斷的主見;發行科科長結結實實幫我分擔了不少又搬又抬的苦差事,非常對不住他李艷明那樣嬌嫩的大名;最可憐是黨委書記兼副社長兼副編審王靜,全套攝影工作他一個人扛起來,強烈的燈光下從頭到尾撐着一個「靜」字把所有技術難題都鎮壓下去。
是河北教育出版社和山花文藝出版社去年的構想,想起我今年六十,邀請我的老朋友胡洪俠替我編選一函十二冊的《散文類編》給我賀壽。乍聽初議,我心裏挺彆扭的:怎麼就輪到我的花甲了?老家深深庭院裏那一盞盞紅燈籠還在風中晃蕩,悠悠的南管還在追逐萬里家山暮色下的歸燕,描金醉紅瓷碗裏的壽麵似乎也還在冒着輕烟;那是我的父親大人的壽宴,賀客盈門,詩酒遣興,全是他老人家的專利,我說什麼也不該唐唐突突搶走了我老爸的風頭。

轉圜的餘地怕是不多了。與其說是洪俠說服了我,毋寧說是我說服了自己站起身來迎接這個顫巍巍的事實。沒想到這一妥協,跟着的一些防線也守不住了。他們要我寫一篇總序,我只好筆端蘸着秋意認了老:「匆匆六十。牛老車舊,夜寢無夢,晨起無欲,初覺境界潔淨,簡直智者,其實不然。閱世一深,滿心密圈,時虛時實,百般狡獪,距離智慧還遠得很,那裏寧靜得了」!他們要我選些早年在英國搜羅到的藏書票製版分佈各冊做插圖,我說我收集得最全的是MarkSeverin的作品,春宮絕妙,卻不宜用,其他全用上也許會有侵權之嫌。他們於是建議挑些文玩字畫穿插起來。
我的藏品瑣瑣碎碎難成氣候,也從來沒有分類編號登記,盡是些幾十寒暑貪玩貪來的,價值不大,但求自我感覺良好,犯不着禍棗災梨。要說品味,說白了也不過是科技時代鴛蝴遺老捨不得昨宵落在綉花枕頭邊的一枝白玉簪,夠唐詩宋詞的了。所幸人越老脾氣越犟,偏偏讓徐雲叔先生給刻了一枚閑章:「董橋痴戀舊時月色」,擺明六十歲的人瞧不慣淺淺薄薄的現代化,絕不含糊!

洪俠和石家莊那幾位客人其實都比我犟,主意真多,說要就要。我只好未打先招,領着他們走回文革歲月,大抄自己的家,翻出了許多收藏成癖的人的美好記憶。那是一次最愉快的抄家暴行,雖然我這副老骨頭終於散了大半副,MarkSeverin的五六部真迹作品他們只好捧回旅館去通宵選拍了。說實話,聽了他們的設計構想,我更相信書籍裝幀做得漂亮,文字真會像打開了一扇窗子那麼舒暢,連帶報上寫的這個專欄我也覺得應該拈出幾枝白玉簪點綴點綴通通氣:「硬語盤空我未能,甘心做個軟詩人」,顧佛影說的。
﹙圖﹚英國LizBishop蝕刻畫《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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