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從前》書中那篇<靈光>裏寫的那位柳尚悲先生大半輩子禮佛茹素,性情雖怪,心地大好。五十年代政局很亂,民生多苦,他給隣家孩子補習功課,兼教繪畫,分毫不取。有一天,柳先生忽然跟那幾個小孩大談國家大事,孩子們一臉茫然。他於是拿起毛筆畫一幅豐子愷筆調的小畫:樹下一所小農舍,門前小河邊坐着幾個大人小孩,一臉歡笑。柳先生說:「 這叫百姓心願,安居樂業! 」孩子們還是一臉茫然。他信手又畫了一張畫,依舊是那所小農舍,只是四周圍密密麻麻畫滿了大樹小樹,全給風雨吹得歪歪斜斜了:「 這叫民不聊生,人人都在秋天蕭瑟的風聲裏,古書上的<秋聲賦>! 」他說。孩子們又是一臉茫然。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民眾對於政府和政府官員,總會
有意見的,或好或壞,這便是民意;讀書人對於當局和
當軸者,也總會有看法的,或好或壞,存則在心,發則
為氣,這便是士氣。
前天讀了鍾叔河寫的這段話,我想起柳先生畫的那兩幅小畫,一幅正是民意,一幅正是士氣。
鍾叔河先生編訂的那本書是《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那是光緒十六年一位廉吏的故事:河南滑縣暴方子到蘇州洞庭山裏的林屋山做巡檢,一心愛民,又好事又好出主意,給縣官撤了職,既搬不起家,家裏又窮得連一粒米都沒有。遠遠近近的七八千戶山民紛紛送柴送米送雞送羊來接濟這位清官,各級政府為之震驚。當時名流秦散之給他畫了一幅《林屋山民送米圖》,不但清末的碩儒文士在卷子上各有題詠,暴巡檢的文孫暴春霆六十年後還拿着另一幅鄭文焯畫的《雪篷載米圖》,請徐悲鴻重畫一幅,以勵末世。
鍾叔河今年根據胡適先生當年寫過序文的這套卷子重新整理,交給長沙嶽麓書社出版發行。書中不但刊出晚清俞曲園、吳大澂、吳昌碩等十幾位名家的題跋,還有民國時期的朱光潛、馮友蘭、俞平伯、朱自清、沈從文、張大千、陳垣等的手迹。
光緒十六年公元一八九○距離清朝覆亡不過二十年,鍾叔河說,晚清政治再黑暗再腐敗,林屋山民還可以給那位帶有煽惑嫌疑的暴姓清官送柴米,碩儒文士也可以為他的事蹟作畫題詩,可見不絕如縷的正是民意與士氣。那也正是胡適序文裏所說的「中國民治生活」的寫照。
這樣寫照了一百一十二年,這幅送米圖卷子所揭示的那份卑微的訴求和無告的溫熙,竟然依舊反射着新時代的煽動與蠱惑的杯弓蛇影,陪伴我們踩上《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的薄冰,在滿身煙雨的迷濛中,忍受危害國家安全和竊取國家機密的悚惶心情。在這樣蕭瑟的風聲裏,我懷念的自是柳尚悲先生筆下那所祥瑞的農舍。
逢周一、三、五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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