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角一家旅館的大門口匆匆握別,厦門來客滿頭的蒼蒼白髮在黃昏的秋風中更顯得乾枯,臉上的縐紋淺淺縐出幾筆內斂的世故,幸好微微翹起的嘴角始終抿着無盡的寬容。十五的月光在鬧市華燈的燦爛裏分外朦朧:「好好玩玩那二十幾款朵雲軒的信箋。」他說。「文革前收的,幾十年來我都捨不得用,送給你,算有個歸宿了!」顧先生溫文的語音喚回遙遠的思念,彷彿為那個失落的年代輕輕圈上一個句點。
他父親是我父親那一代人,早歲漂泊南洋,立足南洋,死在南洋。他十幾歲到北方讀書,娶了一位江浙閨秀,在杭州教書教了好幾十年,前年風濕嚴重,帶着老伴回厦門長住了。「不要心存太大的指望,」他指了指旅館房間裏茶几上的一份報紙說。「二十三條立不立法都一樣,要來的終歸會來,怕只怕特區政府矯枉過正,嚇破了人心嚇走了資金。你們的這幫高官畢竟是政治娃娃啊!」那天,顧先生還給我帶來了一本新印的《花花朵朵罎罎罐罐》。他是沈從文迷,常說沈從文是典型的中國讀書人;沈從文的滄桑是共產制度下中國讀書人典型的滄桑:在「思」的閹割和「信」的蠻橫下,沈先生做出了高潔的自贖。
記得是一九九五年的秋冬兩季,我細細讀完了沈先生那部又厚又重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心頭交織着釋然的憾意和黯然的喜悅。憾意,那是緬念沈先生一九四九年之前寫的四十多本小說和散文;喜悅,那是祝福沈先生一九四九年之後變成了一位文物研究專家。國族的劫難像冬夜裏的一陣陣冷風,吹破單薄的窗紙,吹得書案上的淚燭忽明忽滅。沈從文五十年代寫給一個叫吉六的青年作家的信上說:
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情緒內向,缺乏適應能力,
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統一個「思」字出發,此刻
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
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的結果。
在沈從文的認知裏,「必然的結果」考驗的是絕處的翻身,那已然不是法律所要處置或規範的舉措了。在極權統治的思維裏,一法之立與一法之廢乃至一法之罔顧,往往只繫縛於當權者一念之仁或一念之惡之間,手持天秤和劍的蒙眼正義女神的形象只是虛幻西方的虛幻理念而已。我當然明白顧先生勸我不要心存指望的深意了。
那天夜半翻看他送給我的那一叠信箋,時光交錯穿梭,人事浮沉如夢,我隱約望見張愛玲《金鎖記》裏的情景:幾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紅黃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
逢周一、三、五刊出
電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