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欄:不畏群情

李怡專欄:不畏群情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固然受二千多年專制政治與科舉制度的影響,有崇拜權勢的一面,但也有少數知識分子,繼承先秦儒家「見大人則渺之,無視其巍巍然」的精神,有不畏權勢的一面。到宋代范仲淹提出願效烏鴉報凶訊,「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並提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這種憂國憂民的情懷,對少數知識分子也有一定影響。
近代中國,繼承「寧鳴而死」這傳統的,有「不惜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而發出振聾發聵之革新言論之梁啟超,有新文化運動時代的陳獨秀、胡適、魯迅。過去幾十年的台灣,則有雷震、殷海光、陶百川,以及李敖、柏楊等人。到八十年代初,威權政治的控制稍見鬆懈,則一大批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想薰陶的知識分子也蜂擁而起,為台灣與中國的未來慷慨陳言。他們都表現出不畏權勢的氣概。
但中國知識分子較少「不畏群情」的歷練,原因是專制政治一直控制言論,使知識分子只是一味想着要突破威權控制。專權政治使他們坐牢,讓他們噤聲,但他們在同儕、學生、親友中仍是十分受尊敬,他們自己也對所遭受的待遇甘之如飴,甚至安然自得。
毛澤東看透了這一點,於是他採取了「發動群眾」的辦法,來對敢言的知識分子予以迫害。使知識分子不僅在生活上吃盡苦頭,而且在同儕、學生、親友甚至子女中也抬不起頭來,人格受盡凌辱。知識分子可以「不畏權勢」,但在群情洶湧之下也就有理講不清。因此,毛統治下的中國大陸,可以說連「不畏權勢」的知識分子的聲音都不多見。
西方在文藝復興後,知識分子基本上有「不畏群情」的傳統。法國哲學家沙特認為,光有知識不能稱為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還應該在社會上發出反潮流、對政經社問題不斷批判的聲音。美國作家賈克比(RussellJacoby)認為,「公眾知識分子」的定義是:能經常以清楚的頭腦與清晰的語言文字,向社會剖析大家關切的各種問題。這種知識分子不一定是學者,他們的分析也不應流於學院派的枯燥與繁瑣,但必須有敏銳的洞察力和周密的分析力,他們以在媒體發表一針見血、人人明白的言論而發揮影響力。不用說,這種知識分子絕非「人云亦云」、被群眾情緒主導之輩。
然而,沙特逝去,蘇聯解體,全球化加上庸俗化媒體氾濫的趨勢,「公眾知識分子」在西方已瀕臨絕種了。至於台灣、香港,更是潮流代表一切,政治正確代表一切,就算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知識分子,恐怕也只落得「迂腐」之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