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解釋:<br>合約與交易費用的第一定律 - 張五常

經濟解釋:
合約與交易費用的第一定律 - 張五常

卷三制度的選擇
第四章生產要素的合約安排

第二節:選量作價與履行定律
在卷一分析需求定律及卷二分析價格分歧、捆綁銷售等項目時,我對「量」的闡釋,以及「量」與「價」微妙關係,花了不少筆墨。那是我在價格理論(pricetheory)上作出的一點自己比較滿意的貢獻。轉到生產要素,「量」的闡釋及與「價」的關係更為重要,也要花上不少筆墨。好些有關的理念與需求定律的類同,但也有新的觀點與分析。
作為生產要素,勞力(labour,這裡包括有知識的)有獨特之處,觸發了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那就是勞力是人,而人作決策的腦子與工作的身體連在一起,不可分開而還能工作。一個容許奴隸的社會,作為生產要素奴隸與牲畜有相同之處。但奴隸畢竟比牲畜聰明得多,而更重要的是,奴隸是人,其腦子的想法、品味等皆與其主人類似,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但行為是受到同樣的理論約束,或起碼經濟學者為了科學的需要是那樣看。
不容許奴隸的社會,作為生產要素勞力與非勞力之分就更大了。腦子與身體連在一起,工作的意向由勞力自己取決,僱主不容易控制其使用,或不可以容易地保障勞力言而有信。在社會中,因為專業生產而交換極為重要,所以人與人之間既要競爭,也要合作。要是我們的社會像多個魯賓遜的一人世界的組合,每個人自供自給,互不相干,人類早已滅亡。專業生產而交換,競爭而又合作,是生存之道。在沒有私產的制度下,專業與交換可以由政府中央策劃、處理。其交易費用的高昂我們說過了。以私產為競爭的局限,市場的機能就代替政府。以市場處理專業、交換、競爭、合作等事項,人與人之間的合約安排就成為分析行為的重點了。
合約安排的釐定與執行,以及協助合約的法律、風俗等制度的形成,都有交易或制度費用。新古典經濟學漠視交易費用,合約大可不談。但若將合約擺出來,我們就不能不面對交易費用的現實。然而,上一節指出,如果單論生產要素的收入分配——這包括因為交易費用而起的行業的收入分配——重要的是邊際生產理論(marginalproductivitytheory),不求精確可以不談合約。但合約安排的本身是重要的行為,是這裡要分析的重點。

現在不妨細看傳統上最常見的以工資僱用勞力。其含意着的工資合約(wagecontract)是以一個價購買勞力的時間。從圖表上看,縱軸的工資是金錢或物品,是指一個時期的工資;橫軸之量就遠為複雜了。勞力之量傳統有兩種量度(measure,又稱度量)方法,都是為了邊際產量下降定律與收入分配的分析而設的。
其一是魯賓遜夫人(Mrs.JoanRobinson)的發明。這位當年牛津大學的主將是個師級人物。她採用的勞力量度是以效率單位(efficiencyunit)算。一個小時的工作,甲產出是二,乙產出是四,那麼同樣工作一小時,甲是一個單位,乙是兩個。這量度是為了保存縱軸的同樣工資,一個小時甲的所得只有乙的一半。驟眼看來,雖然量度單位不同,這效率單位與每件產品算工資一樣:生產力高一倍,單位與工資多一倍。
但夫人的「效率單位」有兩個困難。其一是真實世界從來不用這種單位量度勞力。生產力升,工資也上升。不要以為我吹毛求疵,因為這牽涉到第二個困難:邏輯上夫人是錯了的。在過後分析件工合約時我會指出,生產力高一倍,工資的提升會在一倍以上。這是說,同樣時間,乙的產出比甲的高一倍,乙的效率單位應該是一倍以上,但究竟是多少,要看其他合作的生產要素的價值而定。這也是說,如果其他生產要素的價值有變,夫人的效率單位量度是不能成立的。真實世界不採用這種量度單位是不難理解的吧。
傳統的第二種勞力量度單位是可取的,但奇怪地少被行內重視。這是天然單位(naturalunit)。這單位是勞力的時間,或同時間內的人頭數字。當然,勞力的質量是要相同的,或起碼其質量的分別微不足道。在真實世界中天然單位的量度是有被採用的,而不同的質量會有不同的工資。以下我們採用的勞力量度,是天然單位。
這裡我要提出合約與交易費用的關係的第一個重點了,我稱之為「履行定律」(thelawofcontractualperformance)。這定律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任何量度都有(交易)費用,而生產要素合約的量度是為了算價或算工資。任何生產要素都可以用多種不同特質(property)量度,甚至可以像鑽石那樣,選幾項特質量度而作價。然而,生產要素一般沒有鑽石那樣名貴,選作量度而作價的特質通常不多。如果只選一項,其選擇不是單看量度(交易)費用低,而是量度費用與這量度所帶來的生產最高淨收益。這樣,在邊際上,量度的費用會與收益相等。如果多加量度其他的特質會增加淨收益,被量度而作價的特質會增加。

第二部分是,被量度而作價的特質,出售者(這裡指勞力)的意圖是偏於虛報多量,但因為被量度了這意圖很小。另一方面,沒有被量度作價的特質,出售者(這裡也指勞力)的意圖是偏於虛有其表,或試行不明顯地不履行合約或承諾。這是因為前者直接算價,後者之價只是間接的,可以不履行(或卸責)而無損的話,其意圖是不履行了。要注意的是,不量度作價的特質並不是說不監管,只是沒有直接地算價罷了。
綜合起來,履行定律是說,凡是被量度而作價的特質,監管費用較低。倒轉過來,不直接算價的特質監管費用較高。換言之,合約一訂下來,履行的主要困難是在於沒有被量度作價的其他特質上。
簡單地說一下不同特質量度的勞力合約,就可以示範上述的履行定律。以每小時為天然單位算工資,散漫的行為要監管;以件工算工資,產品的質量要監管;以銷售量算佣金,售貨員增加僱主的其他推銷成本要監管。是的,香港的大學,教師的評分以文章發表的數量算,劣作於是無奇不有!
勞力之外的其他生產要素的合約履行也類同,只是沒有勞力合約那樣明顯。後者是因為人頭生在人身上!你把工具租給我用,作為工具的主人你也會遵守上述的履行定律。但工具在我手,用之不靈我立刻退還,你要不履行合約就沒有像勞力那樣大的空間了。
這裡有三點是要補充的。其一是若以時間為量——例如工資以每小時算——時間的本身並不是產品,只是一個委託(proxy)之量。這點重要,我們要到下一章分析公司(企業)的性質時才作詳細的討論。其二,以時間為量,每小時算、每天算、每月算、每年算等的含意略有不同。量度的時間單位越長,其邊際的精確性就越模糊,越接近以「人頭」算,而後者是「總括」(lump-sum)的付錢或工資形式。這裡要注意的是,時間單位越長(越接近以人頭算),履行合約的問題就越多,所以時間之外的其他監管就越複雜,往往需要量度其他特質來作價而加以協助。這帶來要補充的第三點。那就是勞力的僱用,除時間工資外我們往往觀察到其他特質的量度與酬報,例如獎金(又稱花紅,量度的特質是利潤)、佣金(量度銷售量)、小賬(顧客衡量服務)、假日(量度資歷)、醫療(量度健康)、股份選擇權(衡量整體貢獻)、退休金(量度資歷)等。

寫到這裡,我要略談(批評)一下八十年代初期興起的、今天還是時尚的「效率工資理論」(efficiency-wagetheory),因為這理論與本節有直接的關連。
七十年代中期,我以兩個略為不同的版本發表了上一章提到的關於座位票價的文章。該文結尾處我提到香港置地公司在六十年代時,其商業樓宇的租金比競爭者供應的大約低百分之十,目的是要保持一個「健康的排隊」。我的闡釋,是香港置地要租客遵守使用樓宇的規例,交租準時。其含意是監管租客的行為有(交易)費用,而低於市值租金的差距,可以看為交易(監管)費用的節省。香港置地公司是英資,其監管費用比華資的高,而該公司的物業一般是高檔的。高檔物業的租金「偏低」,利於管理,舉世都有這樣的傾向,不是香港置地的發明,但因為是英資,他們在香港的租金偏低較為明顯。
效率工資理論的要點類同,只是香港置地公司是樓宇面積的出售者,而僱主是勞力的購買者。前者的租金低於市,後者的工資高於可以聘請到的(這理論不是工資高於市,而是所有同行的僱主都偏高,可以較低工資聘請但不採用)。
效率工資理論是趕驢子的故事:驢前有紅蘿蔔,驢後有棍子。工資高於可以聘請之價,被僱者穿得好吃得壯才來工作,是蘿蔔;另一方面,因為失業有的是,偏高的工資求職者眾,是棍子。這理論的主要目的是解釋失業的現象。因為要保持蘿蔔與棍子,工資的向下調整有頑固性(rigidity),為恐失去了蘿蔔與棍子時勞力的工作會散漫起來,生產力下降。工資頑固難下(比上升之易而言)是對的——香港公務員的工資是明顯的例子。這是凱恩斯(J.M.Keynes)及之後的解釋失業的老生常談。但究竟是不是為了保持蘿蔔與棍子卻是疑問。
我認為上述的分析有三點困難。
(一)蘿蔔與棍子在觀察上無從分開(只是說工資偏高),而又不像香港置地的例子,有競爭市場租值可比,我們也不容易判斷就業的工資是否偏高了。另一方面,任何工資都是蘿蔔。香港置地的租金低於市價,其差距不是蘿蔔而是棍子,而又因為有市租比較,這棍子是觀察到的,真有其物。

(二)香港置地的棍子用以減低監管(交易)費用。原則上,效率工資理論中的蘿蔔與棍子的作用類同。這樣,我們可以說如果監管費用不存在,就不需要有蘿蔔及棍子了。經濟不景,勞力的需求下降,工資若不下降就含意着蘿蔔與棍子代表着的監管費用增加。怎麼可能呢?經濟不景,監管費用理應下降,而就是不下降總不會上升。這樣看,勞力的需求下降工資是一定會下降的。這也是說,以蘿蔔及棍子的需要來解釋工資向下調整的頑固性是不能成立的。香港置地的棍子就沒有增加調整租金的困難。
(三)在上文我提及,工資(wagerate)是僱用勞力以量度時間作價的合約安排,但其他還有好些可以量度而作價的特質。漠視了這些其他的量度是效率工資理論的大漏。
二○○○年的春天,牛津大學主將J.A.Mirrlees到香港大學演講,其題材是關於他研究多年的效率工資理論與失業的關係,重點還是工資向下調整有頑固性。當時我在場作主持,不應該提問,但他講後我忍不住提出第一個問題。我說:「你的失業理論是基於工資合約,但據我所知整個南中國不容易找到一張你假設的合約。他們有的是偏低的基本工資加獎金或花紅,而在工廠中絕大部分的合約安排是件工。你的失業理論怎樣了?」
Mirrlees很客觀,立刻同意有獎金或花紅的合約安排他的理論不管用,但不能肯定件工合約也否決了他的理論。以我之見,件工合約否決效率工資理論是清楚的。
(《經濟解釋》之八十四)
每逢周三刊出.作者保留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