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過去已經十三年了。當我懷着歉疚的心情面對至今無法瞑目的亡靈之時,自己的責任感和現實的嚴峻所構成的巨大道義壓力,讓我無法對與八九民運,與六四大屠殺相關的現狀保持沉默。儘管在海外每年都還有悼念六四亡靈的活動,儘管在極為嚴酷的環境下,以丁子霖為代表的天安門母親群體,還在一直堅持見證歷史,尋找正義,儘管在我們檢討自己的失誤時,仍然對八九民運的正義還抱有絕對的自信,然而,令我悲哀的是,在國內和海外的華人中,對八九民運的歪曲和侮蔑從來沒有停止過。
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中國經濟的連年高增長,隨着國內中產階級的小資情調的氾濫和知識精英的普遍受益,亡靈的鮮血被冷漠和遺忘愈沖愈淡,運動的價值和意義愈來愈被消減,似乎造成中國政治改革長期滯後的主要責任,不應由作為殺人者的政府負責,而應由付出了生命的受害者承擔。
大屠殺過後,中共依靠專制權力,採取暴力鎮壓、強迫遺忘、製造謊言、故意歪曲和利益收買等方法,多管齊下地對歷史進行肆意竄改,對民運記憶進行強制清洗,這是專制制度的本性決定的,並不出人意料。我曾經想,只要中國的知識精英和民眾能夠保存記憶和良知,哪怕是默默地保存,只要六四後成長起來的一代年輕人通過民間教育,在記憶中建立起真實的歷史畫面,知道中共政權是多麼野蠻,了解他們的兄長在當年付出多麼慘烈的代價,在觀念上分清起碼的是非曲直,進而關心或同情那些仍在為繼承八九精神而堅持良知的人們,那麼官方的一切努力並不能真正地扭曲人們對八九民運的認識,也不能使一個民族的整體記憶,出現巨大的空白或者蒙昧。
然而,令人震驚的是,民間遺忘的廣度和歪曲的深度,已經到了不能僅僅歸咎於專制政權的程度,一方面,有大量當年的參與者不願再提及往事,不願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經歷,另一方面,一些所謂中產階層和知識精英,為了替自己的蓄意遺忘辯護,提出一些歪曲事實的解釋,諸如「穩定優先論」、「倒退論」、「不得已論」、「利用論」等等。對於這些歪曲的反駁,國內學者任不寐先生發表於上一期《北京之春》上的《為一九八九辯護》長文,給予了極為精采的陳述,我不必再一一展開,我僅想指出,最令我擔憂的是,這種對記憶的講法和對運動性質的歪曲,已經如此普遍而深入地變成後八九一代的「常識」,它直接導致了民族記憶的斷裂和民族精神的沉淪。當政治冷漠成為時尚,當社會責任感成為成功人士不屑一顧的理想時,我無法想像,這樣一個民族,即使有經濟上的成長,如何真正走向成熟與強大。
因此,與其他許多堅持良知的人們一樣,天安門一代別無選擇,我們只能直面嚴峻的現實,用各種公開的方式反抗強權,抗拒遺忘和糾正歪曲,重新塑造被官方、被既得利益集團和御用知識精英合謀扼殺的歷史真相和民間精神。這不僅關乎歷史上的八九運動本身,以及無辜亡靈的基本人格,關乎對中共政權及其專制秩序的根本變革,更關乎中國人的精神能否回歸起碼的誠實,能否建立在最基本的正義感上,而這正是中國社會平穩轉型的人文依託。
因此,每年一度,我們站在這裏,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歷史,既是為了過去,也是為了將來,中國的未來需要道德重建及精神資源的重組,讓我們以「紀念六四,抗拒遺忘與歪曲」作為邁出的第一步。